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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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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那绿玉镯子,心就惊了。
  半透明的质地,成色上好,绿底子里夹杂着丝丝屡屡的白,我不甚了解玉的行情,对这玉,确是异常喜欢,显见得是上乘的货色,那绿沉淀得暗。将那镯子套在手上,冰凉蚀骨,刺得我竟有些疼痛。“替我买了这镯子罢。”我转身,对浩轻声道。
  他欠了欠身,光透的脖颈上垂下来一枚戒指充做的吊坠。
  浩点了头,给了那摆小摊的婆子五十元钱,我有些惊讶这玉镯的廉价,双眼不期然对上那婆子的浊目,阴森的泠然。
  我惊住。浩挽过我的肩,拉我离开那小摊。
  “小妁,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浩说。
  “妁儿……”
  我惊醒,那是谁的声音?竟柔软至此,一声一声呼唤,由不得人不动心。浩在身边熟睡,眉眼安宁。
  到底只是梦中才会有的声音。我黯然,起身至镜前,也未曾点灯,窗外月华如水,悄然进了屋里,映得那镜面光泠泠的泛着冷。
  我穿白色睡袍,一头及腰长发未曾输理,只随意披着,端坐镜前,竟状若女鬼。
  不由就来了兴致,从抽屉里取出唇彩,眼线笔,粉底,并那从云南淘来的仿古手工制作的胭脂,装在一百花争艳的盒中。熟睡过后的面庞容光焕发,细细地上了淡妆,学那古代的女子将眉描得又细又长,单凤眼,粉红眼线,匀上胭脂在面颊。惯用的檀木梳,将头发打理一遍,心里淡淡的喜,平和安宁。
  再看那镜中,仍是几分仙气,倒像个勾魂的美丽女鬼了。
  自己撑不住笑了,一时间花开嫣然,少了几点隐隐的鬼气,添了韵致。镜台上香水化妆品梳子发簪一字排开,那花样的胭脂盒边,赫然一层沉重的绿。
  似乎要隐到台面的木里了,那般深沉的绿色,亮处一弯荧荧的光,看得人冰凉的美丽。我套上那镯子,手腕处一阵的冰冷刺痛,想起白日那卖镯的老妪,声音暗哑飘忽如同神喻。
  “姑娘,这镯子可不是什么好物件儿,您得看准了,若真要,就随便给个价,拿去罢。”
  我定是中了邪,才非要买下这不详的玉镯,单看那奇异的绿,便透着邪气。
  但我要这美丽,消魂断肠的凄然。
  清晨我懒起,赖在床上,浩为我做了早餐,虽只是简单的牛奶面包,却情致盎然。
  平日本都是我得空为他做饭,忙碌时便外出就餐,我并非不懂情调的女子,如何收住男人的心,自然要叫他舍不下。
  醒转后,只觉脖子硌得生疼,我常是习惯以手代枕的,抬起右手,腕上赫然一圈绿色,那镯子滑落到近肘弯处,一路凉丝丝的触感。
  我有些愣住,昨夜分明是洗了妆容,褪下首饰后方才就寝的,如何这镯子又到了手腕上?
  浩过来叫我,在额上印下一个吻,声线温柔。
  “小妁,过去吃饭了,一会你还要上班。”
  我却是痴了。有些恍然。梳洗过后,看了看那镯子,犹豫了半刻,到底还是不舍,依旧戴着它出了门。
  那镯子不时地晃动,仍是冰凉。
  我做广告设计,最近业务不多,故而乐得清闲。泡了一杯雪芽茉莉花茶,香气缭绕熏得我恍惚,那热气迷梦了双眼,透过水雾看着那绿玉的镯子,依旧跳跃的色彩,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亮丽。忽然就想起浩昨日的那句话:“小妁,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嘴角轻轻牵动,不易察觉的一丝冷笑。
  浩的心里,藏着秘密。
  他并非不爱我,但也不是全然只有我一人。女人的直觉是敏感得可怕,我知道有那么一个女人的存在,在浩的心里。比如他偶尔的恍神和脖上吊着的那枚戒指,我相信那是个信物。只是我从来不会问,浩也不说。我不是占有欲太强的女人,但爱情终归是自私的,我选择了沉默,心里却始终有根刺,纵然他待我再好不过,也是难消怨气。
  我将茶杯放到桌上,低头摆弄那碧绿的镯子,稍有些嫌大了,空荡荡地挂在腕上。手一动,那镯子便晃啊晃的,刺得眼睛都疼痛的亮绿……
  公司离家不远,下班后我打的回家。小区里静得很,电梯里也只我一人。我本是独自租房居住,几个月前在浩的家里过夜,云雨之后,他忽然就动了情,在耳边絮絮道:“小妁,明天就搬来我这里住吧。”
  翌日我便在浩的陪同下,收拾了些许衣物,住到了他家中。几个月下来,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浩的温柔婉转,百般体贴。
  我取出钥匙开门,锁孔中清脆的响声,手腕不经意碰到了金属门上,“叮”一声,我心忽就惊了,似有不详的预感。
  浩不在家。
  平时他都比我先到家,为我放好洗澡水等我回来,今天却有些反常。也许是有什么事拖住了,但若是如此他该给我个电话的。我心里莫名的慌乱,给浩打过电话去,他却关机了。我坐在沙发上发呆,想着和浩在一起的往事。渐渐地天黑了,屋里一片漆黑冷清。
  忽然电话铃响了,我跳起来去接,那铃声就断了。然后又响起,我犹疑着,接了电话。
  那天下午,浩出了车祸,离开人世。
  我将一切交割完毕,在浩的亲人面前扮演了一个伤心的未婚妻的角色,变卖了物品,辞掉工作,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找大学时的密友,离开时,除了一身衣物,只带着那绿玉镯。
  那是浩留给我的,其实我本想将它送人,只是终究,还是舍不下。
  妍是我时节的密友,毕业后时常书信往来,从未断了联系。浩离开后,妍在信里道:“小妁,来我这里吧,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妍是我二十四年人生中唯一的朋友。小时侯我是个孤僻的孩子,从小学画,不是素描油画,而是水墨。那时候我寄住在老外婆家中,她固执地要我学画水墨,每天去师傅家里。画多是美人儿,削骨细腰,一颦一笑,画得神韵,师傅便会夸奖。老外婆喜欢我画的美人,每一次有了好作品,她便亲自裱起来,挂到墙上仔细欣赏。老外婆是我姥姥的小姨,终生未嫁人,听人传说老外婆年轻时候是美人,倾倒苏杭的。只可惜传到我这一代,只剩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波光盈盈。老外婆已经八十岁了,身体依然硬朗,眼神明亮,脸上还依稀分辨得出年轻时候的轮廓。她喜欢收藏些古物,家里的东西全都是古色古香,连窗子也开得高又小,嵌上窗格,终日屋内都是昏沉沉的。我习惯了那样阴暗的光线,至今夜里都不喜开灯。
  记忆里老外婆总是穿着绿或紫色的绸缎衣裳,有美丽花边的小褂,丝绸长裤,深深浅浅的绿紫做底色,或是百花,或是?字连串,那衣裳多是高领的,将那本已瘦长的脖子撑起来,颇有些骇人。老外婆有一枝镶玉的烟枪,印象中她的脸总是隐没在似有若无的烟雾之后,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暗夜里也泛着光芒。闲暇时我喜欢摆弄老外婆的那些器物,各式头钗发簪,雕金缕凤的指甲套,小巧细美的绣花鞋。可以想象老外婆年轻时是怎样一个精雕细琢的美人儿,仿佛是从古画中走下来的风韵,一举一动都带着浓郁的胭脂气息。
  也许是因为老外婆的影响,也许是自小学水墨的耳濡目染,我从来对带着古风的饰物十分喜爱。初进大学不久,在校外的小摊上看到了一枝漂亮的发簪,正欲取来细看,却被一只纤手拿去,我转身,眼前便是妍的笑脸。
  “你也喜欢这发簪么?”妍见我看她,好奇道。
  我点点头。
  那次的结果,是妍将那发簪让与了我。从此便成了至亲好友,因为同样对古代饰物的喜好。我将平日淘得的物件与妍看,喜得她爱不释手。
  多年来我始终记挂着老外婆的那些遗物,九岁时被母亲接回城里的家中,离开了那个氤氲着水气的江南小镇,高中再回去,已是老外婆的丧事。我也曾寻找过那些体己细软,却全部都不翼而飞。那次回乡,去拜访了小时侯跟着学画的师傅,竟在案上看到一件眼熟的香炉,似是老外婆的物件。那时师傅已年高,耳聋眼花,脑子也已糊涂了,我也就没有追问。
  离开时,不经意瞥到客厅前挂着的一副画像,那画上的美人,赫然是老外婆的眉目依稀。师傅的子女说,那是师傅最珍爱的一副画,不知有多少年月了,最近才取出来挂上,每天都对着那画像发呆。
  我似是隐约猜测到了什么,匆匆地走了,仿佛害怕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揭晓。不久之后,便收到了师傅逝世的消息。
  水墨画我也在高中时就搁置下来,专心学习油画,终于考上了全国一流的美院。偶尔想起小时侯的那一段生活,竟恍若隔世。
  妍为我准备的住房处地颇为冷清,是一幢二层小楼,我住二楼,一楼仿佛是空关了很久,门上积了厚厚的灰尘。
  “对不起,小妁,本想为你找间好些的房子,可是最近地皮吃紧,我这还是找了熟人,这房子本是不外租的。因房主和我小阿姨是朋友,才答应给你住。你先凑合着,我再给你找好的房子去……”一路上妍絮叨不停,这是她素来如此,我也懒得理论。那房子却颇有些阴沉,采光不好,开了门,光线昏黄,只见许多灰尘在空中飞舞。我忽然想起小时侯住在老外婆家的情形,时光倒流的感觉。
  “这就不错了,不用再去找。”我笑道,同妍一起将箱子放好。“让我看看,这几年你又收藏了哪些好东西。哇??这镯子好漂亮!”妍叫起来,抓起我的右手,仔细端详那绿玉镯子。我被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漂亮的镯子,小妁,可以送给我么?”妍抬起头来看我,双目灼灼。
  我匆忙收回手,藏起那镯:“抱歉,妍,这是浩送给我的。”
  妍似是一楞,又释然,笑着岔开了话题。我暗自吁一口气,虽然是事实,但我其实,只是舍不得将那镯子送人。
  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想起浩的种种好处,心里黯然,他的不忠与隐瞒,也就淡忘。
  我人生的每一次转变,总是由那些饰物引发。
  比如和妍的相识,以及浩。浩是我同事的好友,那次去同事家中聚会,不小心将一条耳坠落在同事家中,恰被浩拾到,从此开始一段良缘。
  和林的相识,亦是如此。
  妍为我接下一批画稿,暂时没有工作,只能卖画。那日去妍的公司将初稿交给她,闲聊了一会,妍送我出去,电梯门口一个身材高挑清瘦的男子走过来,手里抱着一捧画稿,遮住了脸。我被他一撞,险些摔倒,那些画稿掉落了一地。我连忙蹲下身替他收拾,妍与他似是相识,听得她唤他做林,简单干净的字眼。我将画稿递给林,起身正欲离开,却被林叫住,指间一枚发簪:“这是你的东西么?”
  我惊讶他声音的温柔,那般的柔情。看去正是我插于脑后的簪子,许是方才一撞,便掉了,弄得头发披散。我忙接过簪子,挽上头发,匆匆向林道了谢,便离开。妍在我身旁神情黯淡,忽然道:“小妁,林一定是喜欢上你了。”
  “开什么玩笑。”我不假思索地反驳,一见钟情我从来不相信。“真的,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妍急急道,眼中盈光幽幽。
  我能感觉到,妍对林的态度,不那么简单。
  没想到竟真如妍所说,翌日林便展开热烈的爱情攻势,而我,也终于沦陷于他温柔的嗓音之中。
  “妁儿……”林这样唤我,语音低柔婉转。似是梦中曾有过的低语,那一日我在梦中听到了声音。
  那时候,浩还在。
  我不可避免地在面对林的时候会想起浩,他们是如此相似,连做爱都是一样的和风细雨。瘦骨嶙峋的身体,温热的肌肤触感。如果不是林在我耳边温柔地叫着“妁儿”,我几乎要以为是和浩在一起了。
  他们如此相似,那么我,是背叛?还是忠诚?
  我不懂了……
  有时候忍不住想,若是浩还在,我会爱上林么?一个无谓而又无聊的问题,但我还是会去想,并为此而忐忑不安。
  我始终觉得是我负了浩。林偶尔拐弯抹角提起那绿玉镯子的话题,想多问,却又不敢问,我想他定是从妍那里听到了什么。呵,这情景竟与当初那样相似,只是物是人非。我只装做不知,自顾沉溺于林的温柔缱绻。妁儿……当初老外婆也是这般叫我,迷幻的音韵。老外婆的名字同我是一样的,我不知道她在叫我的时候,是否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年轻时节情郎的声声低语缠绵。
  妁儿,我相信这个名字是有魔力的,它沉载的是深重的爱情。我听着林如同江南的流水一般婉转呢喃的声音,将他放入了心里的那副水墨画里。美人骨,一颦一笑,莲步轻移。那样柔软的声音说着爱,在那灰白一色的画布上开出美丽的七彩花朵,飞散在黎明的光线中,我的心里终于不再只是昏黄的阳光。
  “妁儿,我爱你。”林说。
  我没想到她会找上门来。
  那日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清朗略带沙哑的女子声音。她说她是承睫,宋承睫,浩曾经的女友。
  我在心里冷笑,嘴上却礼貌对应自如。
  那女子说是从我以前同事处得知如今的联系方式,又絮叨半天本不想打扰却又实在放心不下的废话,最后终于开口。
  “我想寻回浩的一件遗物,你同事说浩的东西都是你料理的,请你帮帮忙。”她说。
  “是什么呢?”我问,心里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枚戒指,”那女子道,“很简单的几何花纹,银灰色。”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我答复道。那女子的声音消沉,最后道了扰,挂掉电话。我打开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银灰色几何花纹的戒指,那是浩曾经挂在脖子上的。
  若是浩还在,她也不会来寻这物件罢。逝去的人总是会得到本来已经消失的怀念,我无暇问及他们爱情的开始结束,一段与我无关的故事。
  我将那戒指拣出,扔进了垃圾桶。从此与浩再无任何关联,缘分已尽,他在我生命中的旅程,就此结束。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段爱情的开始和结束都这般莫名,我早已学会不去奢望,但是放不下。是因了什么,而去经历,我从来不曾知晓。
  林为了找到了新的工作,依然是做广告设计。他本想让我搬到他家中,然我执意不肯离开那老房子,林也就作罢。
  我时常在那老房子里作画,水墨美女,一副一副。似着了魔般,在那昏黄的光线里,选出得意的作品裱好,挂在书房墙上。妍来看我,瞅见那些美人图,惊叹道:“真漂亮,小妁,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会画水墨。”
  我不语,自顾研墨,书案上摆着一色汝窑白瓷。妍好奇地四处张望,把玩我的一些小物件。偶尔说起林,妍神色惊惶。我知道,她到底还是放不下他,妍毕竟是单纯开朗的女子,心思全都放在脸上。我和林并非是非君不嫁,不过是缘分使然,走到一起罢了,然而要我主动退出,将林让给妍,我却是做不到。
  “小妁,这镯子,你怎么还带着?”妍忽然问道,眼睛晶亮。
  “我喜欢,不可以么?”我淡然道,低头摆弄那绿玉镯。
  妍不再说话。我想起小时侯在老外婆家中,我趴在几案上作画,老外婆沙哑隐忍的声音模糊在江南水雾烟气里。“妁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东西,做个自私的女人。”
  她说,要做个自私的女人。
  我的老外婆,倾国倾城的美人,穿撒花裤子绣花小鞋的古典女子,盘起乌黑细密的发髻,那些镶嵌着宝石的簪子轻微地晃动。她要我做个自私的女人,守住自己的幸福。
  她自己是没有幸福的不是么,独居一生,为一个飘渺在风中的美丽承诺,或者是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不知道那样一个长长的细节,但我看得到尝得到她的悲哀。我的老外婆呵,她要我做个自私的女人。
  妍走后我一个人躺在书房的摇椅上发呆。夕阳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渐渐蔓延到我的脚,身,头。最后终于都沉寂,一片黑暗。
  我记得,小时候老外婆有很多玉镯,她最常带的,便是一只碧绿的镯子,透着盈盈的冷光。有一次我趁老外婆不在,将那绿玉镯取出来戴在手腕上,那玉冰得我一泠然,不期然一抖,那镯子掉到地上,摔成了三瓣。
  那一次老外婆狠狠地打了我,那是她唯一一次对我动手。夜里我惊醒,见老外婆的房里有灯光,我悄悄走过去从门缝向里望,看见老外婆坐在油灯下,对着那断裂成三截的绿玉镯暗自垂泪。我不敢则声,一直站在门外,直到天亮。
  我低头看腕上那一弯沉淀的绿,似曾相识的冰凉触感。我的老外婆呵,是你回来了么?也许只是我一相情愿。
  林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旁,他弯下腰,握起我冰凉的手,镯子滑落到肘弯。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妁儿……”
  我抬起头,温婉妩媚地笑,一如老外婆在画中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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