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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爱情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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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爱情无疾而终
  春天是一个容易下雨的季节,窗外的雨声几乎要破帘而入了,杨辰以她倔强的背脊对着窗户,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天空的哭泣声,可她的面容极其平静,内心却有无数飞翔的翅膀在拍打着按部就班跳动着的心脏。
  杨辰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些在夜色中倾泻而下的水的线条,犹如倾听着牛排在铁扒炉上被刷上黄油撒上胡椒煎烤得滋滋作响的声音,她却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这美味的食物一样。这种说法几乎有些亵渎了甘冽的春雨,可在这春雨绵绵的情致下,杨辰的确是有些想念鲁非了。
  鲁非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壮实的男人,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消失在杨辰的视线里了。这种消失有些令杨辰痛心疾首,他在她的注视下一步步地离开,走远,然后,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严格地说,这种消失其实是放弃,杨辰没有试图去抓住他,可是她清楚,自己是希望在并未力求的状态下,他就象一颗大树一样站在她身边,任由她的攀爬和依附。可是没有,杨辰并未伸手请求,他也便没有停留在她身边。
  鲁非是一个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脸面上开着零星的青春豆的男人。杨辰已经忘记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杨辰的记忆从一次雨夜开始,她还记得他钻进她的雨伞说:能让我躲一下雨吗?
  然后他们在一顶绿格子伞花下走到江边码头等待最后一班轮渡,那种有着巨大的身体象一块铁跎一样在黄浦江江面上踯躅前行的铁船。杨辰清晰地闻见潮湿的水气,带着一丝男性热量的湿润气息,于是杨辰想站在码头上的自己应该是面带笑容的。
  鲁非不是陌生人,几乎每晚他们都会在这班轮渡上见面,很多时候杨辰象他的一条影子般紧紧跟着他到达江边。码头上的灯光昏暗虚弱,黑色的江面厚重的拍浪声常常让杨辰有些许激动。他们在渡船由远而近的汽笛声中相互看一眼,仅此而已,然后,他们便各自走上渡船,杨辰坐在船尾,鲁非坐在船头。
  这就是鲁非钻进杨辰的伞下以前的所有经历,可是杨辰差不多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无言的保护神了,当她跟随着他走在潮湿的江边码头的时候,他的影子覆盖着她,杨辰因此而感觉着隐隐的温暖,这温暖让杨辰忘记了夜半时分独自行走的恐惧,好似他那稳定妥贴的脚步声是为她指路的哨灯。
  鲁非和杨辰用脚步相互陪伴的日子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那天下雨,鲁非没有带伞,于是他们抛开了影子的交流,开始了真正的认识。他说:我叫鲁非,你呢?
  杨辰笑而不答,他接着说:我是报社的新闻编辑,出完明日晨报的新闻,我下班回家。你呢?
  杨辰依然笑而不答,只用眼睛看他,他留着很短的寸头,戴着一副黑框架的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流出干净的浅笑。
  他继续说:要感谢这雨,是不是?
  码头到了,渡船靠岸停着。这个铁家伙在雨中的江面上显得极其沉重,他们走上船,习惯性地,杨辰想往船尾走,鲁非却要向船头走去。伞在杨辰手里,当他下意识地走出杨辰的伞的时候,她在暗淡的船灯下看到他的左肩膀已经透湿。
  他笑了,这回笑得很是灿烂:到船头去吧,那里可以看见你要到达的对岸,你会找到一点乘风破浪的感觉,好吗?
  杨辰伸长手臂,用伞遮挡住他已经潮湿的脑袋,跟着他走到了船头。
  午夜时分的江面很黑,浪尖上却清晰地看见闪烁着的荧光,浦江西岸的灯火迎接着这最后一班渡轮,杨辰和这个叫做鲁非的男人在同一顶伞下感觉着起伏的波浪,远处正在建造的扬浦大桥传来飘忽的缆车声音,即便是下着雨的夜晚,跨越江面的工程依然在进行着。那一盏盏灯火在人的眼睛里牵扯出连绵不断的光线,那光线因为雨水而晕散而开,波及渡轮上乘客们的整个视线。
  渡轮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呼叫,穿着夜光的黄色雨衣的船员把一截粗壮的绳套扔出船舱,然后轮船摇晃了一下,靠岸了。走出船舱踏上码头的时候,杨辰的眼睛几乎有些酸痛,她一向喜欢在船尾呆坐,并不关心周遭的一切,可今夜,杨辰却看到渡轮以外很远的地方,看到自己由浦江东岸飘到西岸的过程,而这种关注,却是被动的,因为这个叫鲁非的男人。
  杨辰开始关心那张颇有知名度的晨报,在所有的报刊杂志中,晨报的销量一直名列前茅。杨辰的五平方米的报刊屋开在离轮渡五百米之远的一所大学里,那所大学出产英俊帅气的男生,这些男生毕业后多半成为远洋轮上的海员,他们拥有结实的身体和粗壮的手臂,他们将来是要成为手握缆绳或者掌控着船舵的人,因此他们总是显得那么强壮,这强壮里充斥着一种随性和散漫。他们常常结伴去校外的小酒馆喝酒,在校门关闭之前回来,然后到杨辰的报刊屋里用所剩无几的零钱买一份报纸或者杂志回宿舍廖以度过深夜寂寞的时光。因此杨辰总是把报刊屋的灯火坚持亮到校门关闭,那种时候,报刊屋的生意往往会很不错。
  校门在十点三十分准时关闭,而杨辰,总是在十点二十五分灭掉小屋的灯,去赶那一班浦东开往浦西的十一点零八分的渡轮。
  杨辰终于在晨报上看到鲁非的名字,那些隔夜新闻千篇一律,在任何报纸上都可以看见一致的语言和论调,因此在这之前,她对新闻没有兴趣。可鲁非却独一无二,这个和杨辰乘坐同一班渡轮的男人在一张全上海的人都可以看见的报纸上拥有一席之地,这于杨辰而言,几乎有些奢侈了。她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尽管每夜她都可以见到他,可她依然无言,杨辰拥有微笑的权利,但她不想说任何话。
  这种深夜无言的交流让杨辰有些沉湎其中,它具有一种美感,无法言表的神秘的靡丽,吸引着杨辰在关闭报刊屋之后便急切地走上那条黑暗潮湿的路。城市的建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南浦大桥已经通车,遥相呼应的扬浦大桥也即将竣工,杨辰确信这种沉重缓慢地承载着车辆和人流的老式渡轮在不久以后便会消失在黄浦江上,因此通往码头的狭窄路面终究是不用再去修复或者拓宽了,连路灯坏了都不用再去安装新的。这是一条越来越落魄的路,然,在杨辰的内心,却越来越重要起来。
  上海人的市侩总是显得温情,当杨辰不再踏着鲁非的影子前行,而是和他并排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偶尔还可以看见一家两家开着的水果店和烟纸店。烟纸店里的中年女人坐在柜台里面打瞌睡,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在家用单门冰箱上正演播着扑簌迷离的爱情长剧,男人和女人象老相片中的旧情人一样定格在一个拥抱或者凝视间,这定格是在烟纸店老板娘困顿的眼睛里的,而杨辰,却常常会有一瞬而过的感动,因为这夜,让杨辰身边的鲁非看上去也是黑白片中的男主角,而杨辰,确信自己无色亦然。
  水果店开放式的货架后面,文弱瘦削的男老板含笑招呼着:阿妹,有新到的芝麻香蕉,买一串吧,老甜老甜的,才二块二一斤。
  他的吆喝是那种有分寸的热情,可这人依然看上去不象生意人。这种时代的小生意人,难以估量他过去是干什么职业的,兴许是某个中学的教师,下海了,失去了那种身份,骨子里依然透着迂腐。他生意做不过隔壁人家,就把店开到深夜,他的香蕉的确是新鲜的,挂在铁钩子上,硕壮而沉重。
  鲁非在这种时候会转过脑袋对杨辰笑笑,似乎在征求杨辰的意见,而杨辰多半不置可否,于是,烟纸店和水果店就向他们身后流去,不停顿地退却,然后消失。老板的声音却依旧传达而来:真的很甜,便宜卖给你,一块八吧……
  那种时候,杨辰在想,在十点半以前的海运大学校园里,杨辰的报刊屋里一样的灯火通明,一群小伙子围着杨辰,杨辰毫无羞涩地拿出《东方剑》或者《武林》杂志推荐给他们,那时候,武打明星李连杰正红得发紫。杨辰和水果店老板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人知道,她曾经以很高的分数考进上海有名的一所大学读书,可是后来,杨辰退学了。离开校园两年以后,她在另一个校园里开了一个报刊屋,以全然不同的身份,在同样的境地里生活着。
  鲁非终于在一个深夜的归途中执意要买水果店里的香蕉了,杨辰站在街边等他,他抱着一个纸包过来,里面是四个散发着香味的黄色月牙型水果。他说:你吃两个,我也吃两个。
  杨辰笑着摇头,他就说“你吃三个,我吃一个。”
  杨辰终于笑出了声音,短促而矜持的笑的气流,却有一种无法自制的快乐荡漾而开。
  杨辰还记得,那一回她不小心把香蕉皮掉进了黄浦江里,那三片裂开的皮象一朵黄色的兰花在水面上盘旋片刻后沉入了水底。他们在船舷边看夜景,他们的身体驮在铁栏杆上,手里的香蕉皮探出栏杆。远处的扬浦大桥工程正在合拢阶段,明亮的桥端拉索象一张通顺的网一样把夜空隔离成一丝一缕。他们安静地听着轰鸣的机器声,他们看到桥柱顶端的灯几乎与月亮一样高不可及,可他们依然发现那灯火边上几个黑色的身影在蠕动。
  鲁非一把抓住杨辰的手臂说:你看,最高的地方有人!
  杨辰手里的香蕉皮毫不犹豫地掉进了黄浦江。
  杨辰的心也发出了“扑通”的落水声,她自己听到了,确凿无疑。
  鲁非似乎已经习惯在与杨辰并肩行走的时候自言自语,他在平静得几乎困倦的夜色中把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叙述得象一部电台里的晚间评书连播一样趣味横生,杨辰常常在他的肩膀下一边追赶着他大而快速的步子,一边用一只手掩着嘴巴笑,当杨辰确信在这种快乐充满后即将要溢出来的时候,她总是即刻收回将要逃逸而走的心,她听到自己的嘴巴里有笑的声音,于是她便停止了笑。鲁非转身看杨辰,似乎有些困惑,然而这困惑在杨辰逼视着他的眼睛下迅速地变为了一屡柔情的光芒,他伸手抚摩一下杨辰的头发,说:你为什么这么安静?象一只不会叫唤的梅花鹿一样。
  杨辰转头去看路边经过的烟纸店里黑白电视机的屏幕,那个女人对着男人歇斯底叫唤着:你这个骗子,滚开!
  为什么女人总是在吼叫中表达她的爱情?当她在叫他骗子的时候,她其实应该明白,她是甘愿受骗的,只是当她发现他不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骗她的时候,她却已经不习惯没有人哄骗的日子了,于是她吼叫:你这个骗子,滚开!
  其实她是在说:别离开我,我爱你!
  男人多半听不懂,男人果然滚开了,他以为他很知趣,可是女人却真的受伤了。不是因为他骗了她,而是因为他离开了她。
  而杨辰,在别的女人越来越习惯于对着男人大声吼叫的时候失去了一种能力,杨辰保持沉默,上帝没有给杨辰吼叫的权利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或许在前世杨辰是一只整日狂吠的狗,她叫够了,叫烦了,这辈子,她便愿意安于这种平静的不需要申诉的寂静生活。杨辰并不焦躁,一如鲁非在杨辰身旁滔滔不绝,而她依然保持缄默。
  可是杨辰喜欢和鲁非同路的那段时间,尽管是黑夜,可杨辰分明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尽管夜半时分黄浦江东岸到西岸的最后一班渡轮总是显得落寞而沧桑,它在混沌的江水里前行得充满忧伤,而杨辰依然在这种落魄中感觉到升腾而起的旭阳。可事实上,这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子夜。
  鲁非的自言自语常常在杨辰的微笑和点头摇头中得以继续下去,直到那一天,杨辰终于挣脱了捆绑着自己的一截缆绳,象那只陈旧古老的渡轮一样毫无目的地漂泊而去,一去不返。杨辰没有给鲁非任何理由,杨辰让自己看着鲁非消失在自己夜半的生活里,一如她清晰地看着他不久以前走进她那段不长的归途一样,理智而残酷。
  一个月以后,杨辰在晨报的广告栏里看到一则寻人启事:
  寻一女子,五月前每日坐XX路码头二十三点零八分渡轮,留长发披肩,眼睛大而明亮,失踪前经常穿白衬衣和淡橘色棉布裙子,不爱说话,喜欢微笑。见者请联系晨报编辑部鲁非。
  与很多寻人启事不一样,它没有归正的格式,没有失踪者的姓名,发这条启事的人并不真的确信有人会看见这样一个女子,杨辰相信,他是希望失踪者自己看到,就象他和这个女子并肩走在去码头的那条潮湿黑暗的路上自言自语时一样,叙述者是他,听众只有她一个。
  杨辰的报刊屋的关门时间已经改变,晚上九点,杨辰已经踏上了归途。九点的夜要比十一点的夜喧闹许多,可一样是夜,为什么那么不一样?杨辰常常产生一些困惑,同一片天空,却有着迥然不同的格调,带给杨辰完全粉饰过的心情,犹如为旧家具涂上油漆,老旧的骨骼,却以新的姿态出现。
  杨辰的长头发剪掉了,现在她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喜欢穿白色棉布T恤和蓝格子短裙的女子,她走在九点以后潮湿曲折的江边小路上,独自一人,身边没有陪伴的身影。
  二骷髅戒指
  不知道多久以前,杨辰走在理工大学的球场边就象一株移动着的纤细植物,那里的天空呈现出整张的纯蓝,没有一点点破碎的痕迹。铁丝网围拢起来的球场上有黑人白人和黄人在踢足球,他们奔跑得很努力,并且他们没有男和女的区分,穿着一种样式的球衣,男人和女人冲撞着抢夺同一个足球。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吼骂声,开裂的草坪露出黄色泥土,空气中飘着纷纷扬扬的尘土。那是留学生的周末联赛,一种不讲究传统规则的随意性极强的比赛。
  杨辰从菱形的铁丝网外看到球场上的人们身上和脸上清晰的坐标线,就象学肖像素描的时候先要画小方格子一样,那些运动着的人在杨辰眼睛里成了没有生命的画像。尽管他们在快速移动着,他们似乎在争夺胜利,可依然无法逃脱一种与生俱来的奔赴灭绝的趋势。这种预示在杨辰的视线里清晰可见,因此在她驻足停下脚步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是在迎接一点什么东西。这种向她扑面而来的东西有些似是而非,让她在这从未停留过的地方忽然产生一点欲望,因此她站住,神情专注地隔着铁丝网看那些有着绚丽闪亮肤色的男人和女人踢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
  这是大学三年级的杨辰,梳着一把细弱并且有些枯黄的马尾巴,眼睛很大,当她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她便直达那人的灵魂了,她就象一只小狐仙,带着一点幽默善意的捉弄和愚讽。她的眉毛隐没在卷融融的刘海里,使她的脸看上去有一丝平淡的不羁,象一只被钉了马掌和龙套却并没有被驯服的小马驹一样,平静里可见隐约的躁动。
  那段日子,杨辰喜欢戴一个银制的骷髅戒指,宽阔的指环,上面镶嵌着交叠的五个骷髅,三个芝麻般小的隐没在两个绿豆般大的后面,空洞的眼眶,深奥的嘴巴的轮廓,光洁的头盖骨使那五个骷髅看上去闪动着一点鬼魅的亲柔。杨辰喜欢翘起自己的中指看那个沉重暗钝的戒指,那条纤长白皙的中指具有一种累赘而繁复的美感。
  这个戒指是从一个叫谢青海的男生那里换来的。一次元旦联欢会,每个同学都要准备一样礼物,然后抽签,抽到谁的学号,就得到谁准备的礼物。杨辰还记得她抽到了19号,谢青海站起来,从军绿色的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教室里顿时发出轰堂的笑声,夹杂着口哨声。这个长着圆硕的脸蛋,下巴上的胡子柔软稀松,黑色框架的眼镜后面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的男生等着笑声停止后才清了清嗓门说:你们不要笑,这个戒指是我来上海上学前我妈给我从喇嘛庙里求来的,就象一个护身符,戴着就不会遭遇妖魔鬼怪的缠身了。
  青海说话的样子常常让杨辰想起一只憨厚持重的骆驼,用缓慢的眼神表达它的渴望,内心充满深厚潮涌的思想。于他或者他母亲所理解的,戴着骷髅的戒指能阻挡妖魔的侵害,这种古老而朴素的信仰让他们对掌控这个世界充满了信心。尽管青海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但他依然保持着这种近乎幼稚的原始信仰。
  他的话音未结束,就让许多来自城市的大学生狂笑不已。杨辰分明看到青海那双细长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悲伤,尽管他附和着那些人一起讪笑着,好似他这么笑着,就表示他不在意他们的无礼了。然而他终究不能掩藏逃逸而出的一丝悲凉,躲藏在笑容后面抽丝般的隐痛。
  杨辰本想拒绝这个承载着生命辅障意义的礼物,但是整个教室的笑声让她有些愤怒,她平静地微笑着,走到青海面前伸出左手说:替我戴上。
  烛光摇曳的教室里人头撰动、杯盘狼藉,空气中充满了奶油蛋糕和烛灰混合的气味,垂挂在日光灯上的彩色拉花在暴涨的气温中纷纷断裂,投落到地面上的影子在晃动着,象旧时代衣冠不整地走在夜晚的街头兜售自己肉体的女人。这种感觉与大学校园不相符合,可杨辰依然闻到了一股风尘味道,因此她伸手要求青海为她戴上那只戒指,就象青海的母亲认为戴了这个骷髅戒指魔鬼就不会找上门来一样,杨辰要给全班一次以毒攻毒的还击,这还击是她代替青海做的。
  从此以后,杨辰便肆无忌惮地戴着这个骷髅戒指招摇过市。
  紧邻着植物园的理工大学拥有上海高校最大的占地面积,绿色的草坪平展得象铺了一地厚重的绒毯,梧桐树不断飘落下几片寿终正寝的枯黄叶子和隔年挣扎在树端的褐色刺毛果子。校门口的邮局里总是拥挤着大群的人,他们买报纸、寄信、取汇款,或者领包裹,从这里走出来的人多半是笑容满面的,寄出信件的人是因为怀了一份希望而心生快乐,领取邮件的人是因为得到物质的充实而感到幸福。比如说青海,这一日他就收到了母亲邮寄给他的炸油果子,那种干脆黄亮,鸽蛋大小,咬起来很有韧劲的面食,它们被装在一个灰白色的布包里,尽管布包缝合严密,但还是透露出稍稍酸腐的香味。
  自从青海把戒指套上杨辰的手指后,他就不得不开始刻意地关注这个女孩,他了解了她每日的全部行踪,包括周末和休息日。杨辰的早点一般是吃食堂卖的那种油糕,她用两根手指捏着一块马蹄形的糕点边咬边走,另一只手里,是一本原版英文小说或者一本期刊,一种有着暗重色彩的封面的杂志,抽象的画面,一如杨辰抽象的面部表情,不明所以的微笑,笑容产生的同时眉部却纠结着充满沧桑。中午或者晚上,青海看不见杨辰在食堂里的身影,她终日在图书馆或者教室里度过,青海试图制造几次不期而遇的场景,可是在迎面碰上杨辰的时候,他所有预备付出的柔情都被她似是而非的笑蹂躏得支离破碎。
  杨辰的微笑常常象水一样变幻莫测,一边在流淌着,一边却在渐渐地冻结,即使是在明媚的阳光底下,她依然不轻易打开那紧锁的眉头。她常年只做一个梦,梦境里她的身体直立飞行,穿梭在林立的楼群中,她看到自己象一具行尸一般僵硬木然,耳畔的风声象教堂里的风琴发出具有温和的撕裂作用的音乐。然后,一幢巨大的灰色高楼扑面而来。高楼的窗户象用积木搭建的一样整齐划一,她看见顶端第二个窗口一个红色的身体隐约蠕动。然后,那身体轻飘地浮了起来,一团浓黑的卷发犹如乌云一样轻扯着那具红色身体。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青色皮肤和黑色头发的女人,可她却没有五官,只是一片冰冷青色隐没在垂挂着的浓密发间。
  杨辰向着那个女人飞行而去,在她即将到达那扇幽暗的窗户的时候,那个红色身影忽然坠落而下,呼啸着向地面扑去,她象一片裁剪精致的绢制玫瑰花瓣忽然承载了钻石的负重疾坠直下,那团黑色的头发上有一枚闪光的水钻发卡,它象一颗流星在黑夜中划破天空一般残忍地割碎了杨辰梦境中平静的飞行,杨辰听到自己在飞行中发出一声绵长的惨烈尖叫:
  妈——————————妈————————
  十五年前,杨辰的母亲死于一次坠楼自杀,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神态自若地进入国际饭店第二十四层楼,她站在面朝南京路的一个窗口边并未犹豫多久,然后,她就象一只鸟一样飞出了窗口,那件红上衣在急剧下坠的过程中膨胀而开,它成了她赴死时突然生出的一对染血翅膀。
  那是一个缺少信任和宣泄的年代,杨辰的母亲在一次夜班归家的途中遭遇不明身份男人的问候,于是这遭遇便持续了下去。此种遭遇让这个从纺织厂夜班归家的女人枯乏疲惫的脸上一度呈现红润的姿色,这种夜半时分的相互陪伴使这一对男女充满了禁锢的快感。他们在夜阑俱静的归家途中少言寡语,性灵的激动却清晰可见。他们从陌生的相互抵抗到熟识对方的脚步声,到闻之亲切的呼吸,这段不长的路途变得越来越被他们珍视了。
  人们在珍视一种情感的时候,就开始有些忘乎所以丢却另一种东西。那是一个雨天,在一把黑色的布伞下,男人钻进女人的无雨世界说:能让我躲一下雨吗?
  这种请求的意思显见昭著,女人默许,于是,在一棵很大的梧桐树下,夜间巡逻的联防队员的手电筒照射到一面黑色保护伞下相贴着的两个身体,女人的头埋在男人的肩膀下,男人躲闪着电光的逼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哀求,死到临头的绝望。
  黑夜里的手电光象利剑一样刺穿梧桐树下潮湿的黑暗时,也便预示着它破灭了这一对男女的生存隐秘。植物的成长和繁衍需要阳光,而人类更象卑贱的低等生物,在黑暗的滋润中,才得以展露生存的需要。阳光明媚的时候,人们只呼喊着雷同的口号和吞噬口径统一的精神食粮,当黑夜降临时,男人和女人们才开始疯狂探索各自需要的生存欲望和形式。
  而这一对男女,却被一支手电筒涂炭了所有的希望,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他们选择了不合适的时代,也没有选择一个安全的地点,于是那种心灵和肌肤的慰寂便成了偷取的食物,他们是应该遭受凌辱和漫骂诅咒的,他们毫无招架之能,因此,他们只有死,既然他们维以遮挡生存空间的黑夜屏障被刺破,他们只得枯萎而死。
  当那只有着滴血的红色翅膀的鸟从二十四层楼飞翔而下时,六岁的女孩杨辰正仰望着那个时代大都市最高的建筑顶端的塔尖心生崇拜。
  出门前,母亲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穿上了那件过年或者做客时才穿的红色两用衫,她在自己黑色浓密的头发上涂上发蜡,然后把一支细小精致的水钻发卡别在额前。
  杨辰说:我也要去,带我去吧妈妈。
  她想,母亲一定是要去逛城隍庙了,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带着她去这个上海底层百姓最喜欢的商业集中地,吃蟹壳黄,走九曲桥,在人流中涌过去涌过来,毫无目的地张看,并不花钱买很多东西回去,只是逛街,记忆中阴霾的天色也不能阻挡他们一家三口的好性情。后来父亲生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变得越来越瘦弱,脾气也越发古怪,那时候的杨辰并不了解这是一种什么病,这种病将带给他们家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她只记得,父亲病后,他们一家三口再也没有一起去逛过城隍庙。
  这以后,杨辰记得母亲带着她去过一回城隍庙,吃了过去从未吃过的飘着葱花的鸡鸭血汤,那次母亲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去的,同桌的还有一位陌生的叔叔,吃完血汤,叔叔付的钱。回家的时候,母亲为她买了一块梨膏糖,说:辰辰不告诉爸爸我们吃过鸡鸭血汤,好不好?
  为什么?
  爸爸心疼钱,以后会不让我们去的。
  可今天不是我们付钱的。
  那是妈妈问人家借的钱。
  杨辰终于点头答应母亲,为了下次的鸡鸭血汤。
  六岁女孩杨辰在一次母亲夜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飘着葱花的美味,于是她对她的瘦削体弱的父亲说:爸爸带我去城隍庙吃鸡鸭血汤。
  父亲十分诧异,这个孩子在过去并未品尝过这种鲜美却低档的小吃,于是成年的父亲在幼小的女儿嘴里探听到令他关注已久的置疑。那是一个春末季节的雨夜,联防队的手电光适时划破温湿的黑暗空间,于是天地忽然大亮,烤炙得一对男女顿然枯焦。
  母亲艳丽的装束让幼小的杨辰充满向往并且紧紧尾随,她要母亲带着她去吃鸡鸭血汤,母亲看着她以一种近乎仇恨的爱意说:辰辰,爸爸要养弟弟,可是爸爸生病了,不能养弟弟了。
  母亲似乎并未在和杨辰说话,她目光散淡神情怪异,她喃喃自语着一边继续说:辰辰告诉爸爸叔叔付钱买鸡鸭血汤了,所以妈妈今天要惩罚你,不带你去城隍庙。
  杨辰哭了起来,失望加之焦急:妈妈带我去,我以后再也不告诉爸爸了。
  哭声惨烈凄厉,这种哭泣是有着一定的预示性的,在杨辰的记忆中,日后再大的悲痛也没有让她再经历过这样的哭泣,而这哭泣却是为了母亲不带她去吃鸡鸭血汤,这种卑贱的小吃在那个年代是一毛八分钱一碗,可是女孩的哭泣却暗示着超越小吃以外的生命或者死亡契机,女孩勿容质疑地把她的母亲推向了死亡。
  如此痛彻的声音出自一个六岁的女孩这令她的母亲有些不忍,于是她悠悠地说:好了好了,带你去,吃了这一次,以后没得了。
  母亲果然带着她又去吃了一碗飘着葱花的鸡鸭血汤,然后他们步行走到南京路,杨辰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里?
  母亲回答:妈妈带你去看国际饭店,老高老高的。
  母亲的声音被风吹散后显得混乱和破碎,可是杨辰还是听到了,她高兴得笑了。
  那幢灰色的水泥建筑耸立在眼前,她们站在马路对面仰视,很多人都在仰视,那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标志性建筑,所有到上海来游玩的人都要去站在这幢楼下面仰视它,以感受头上的帽子因过度的倾斜而掉落在地的豪迈。这楼有多高啊!头抬得帽子都掉了。人们争相传诵着。
  太阳很好,抬头看楼的眼睛有些酸痛,母亲说:辰辰,站在这里,妈妈去上个厕所。
  然后,这个身着红色衣服的女人穿过马路向着国际饭店石头台阶上的门洞而去,杨辰看着她扭动臀部迈动双腿的后影,这个后影在十五分钟后远离了她的女儿,再也没有回来。
  六岁的杨辰和很多游览上海的外地人共同仰视着一只红色的风筝的坠落,她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因为是抬着头笑着,所以刺眼的阳光让她紧紧地纠结着眉头。从此以后,杨辰的笑容再也没有改变过,当她舒展脸颊上的笑的时候,眉部紧锁的忧郁便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独一无二的双重表情,热情并且仇视,坦然同时忧愁。
  三失语的鸟
  杨辰站立在足球场边,铁丝网外面的这个女孩手里捧着一本色调晦涩而厚重的书,左手中指上的那枚银色戒指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放射状的光芒,犹如戒指上的骷髅眼眶里正放出灵魂的视线。她的眼睛看着奔跑运动着的异域男人和女人,这些人用鸟叫唤的声音传达着他们之间的信息,赛场的激烈让他们忘记了用一种共同理解的语言去表达他们所要表达的意义,可是他们的嗓音依然自信而充满不可一世。
  有人把白色和黑色相间的圆形足球踢出边线,球快速飞到杨辰面前的铁网边,撞向网络状的屏障,然后象一个充满动感的生命忽然之间嘎然卒死一样停止了滚动。一个超过一米八十五的黑人留学生跑过来,他的腿笔直硕长,黝黑的皮肤上流淌着晶莹的汗水。这使他裸露的双腿看上去充满了力感,他用他的脚轻轻拨动足球,然后他看见站在铁丝网外面一个嘴角边流露出微笑的中国女孩,她微笑着看他,于是他对他咧开嘴用中文说:你好!
  艰难的发音,牙齿却洁白透剔。然而他还是有些不适的感觉,这个女孩在对他微笑,可他分明看见她的双眉间充满了鄙夷和敌对。
  黑人男子有些被愚弄后的愤怒,他转身把足球一脚踢进球场,黑白相间的足球象宇宙中微小的星体一样旋转着越来越远,杨辰抬头看天,碧蓝纯净的空气中充满透明的阻障,无形却力量巨大,它挡住杨辰顺达至将来的眼光,逼迫她回到过去,白色的足球越来越远,红色的鸟扑面坠落,女孩的脸上再次洋溢出笑容,眉间却悲伤不已。
  谢青海提着一个白色的布袋子赶到球场边的时候,正看到杨辰仰头看着天空,于是他也抬头看,天空中正有一群灰色的麻雀飞过,它们因为阳光的肆无忌惮而充满欢乐,叫声清脆杂乱,象一群碎嘴的赶路女人。
  他没有叫她,只站在她身边,两个人同时仰着头看天,然后,麻雀飞走了,青海看了一眼杨辰说:我想你是爱吃油果子的。
  杨辰低头看青海,青海手里托着一个白色布袋子,上面用毛笔粗糙地写着:华东理工大学管理系89级2班谢青海收
  杨辰说:谢谢你!青海。
  她收下他整袋的油果子,那种油炸面制点心,闻起来是干香的,咬起来充满韧劲,咀嚼的时候嘴里却干燥苦涩,吞咽下去,嗓子里布满难忍的疼痛。
  那以后,杨辰有些习惯于在周末的时候去球场看比赛,不同语言的人在抢夺同一个球,男人和女人混淆其中,这令杨辰感到一丝快乐,看一个超越常规和习惯的事物,一边看一边吃油果子,用力咀嚼,直到咽喉里充满血腥的气味。
  青海总是陪在她身边,这让她感到一点温暖和厌烦,她习惯于拒绝别人,可他接受了青海的骷髅戒指以后,就无法学会去拒绝青海了。这枚诡异的戒指左右着杨辰的思索和当机立断的孤独,它让一个下巴上偶尔冒出几根柔软胡子的男生站在她身边,如影随形。
  班里的同学传言,杨辰和青海在谈恋爱了,一对不可思议的男女,木偶和狐仙,凡人和幽灵。
  杨辰发现她在吃油果子的时候,嘴里血腥的甜腻味日渐严重,她断定这是青海的母亲去喇嘛庙里求来的供品。佛教的不同宗派有着不同的习俗,她听说过上海远郊的人们去庙里求来供品回家给生病的孩子吃,孩子不治而愈。杨辰不知道遥远的高原上的喇嘛教是否有这样的习惯,但这是青海的母亲寄给儿子的食物,和骷髅戒指一样充满神秘和不解的奥妙,因此这种猜测让她在吃油果子的时候有一种快感,隐含着生灵之间的鬼魅联姻。因此尽管因为时间的长久油果子越来越坚硬,下咽时嗓子的疼痛牵连到全身,可杨辰还是默默地吞咽,她喜欢一种折磨,身体上的克苦,心灵便感到释放出污秽而显得干净无比。
  这几日,杨辰直立飞行的梦在每夜的睡眠中出现,红色翅膀里鼓满了风,灰色的高楼在云雾中摇摇欲坠。现在她喜欢平坦的球场,没有高耸的任何东西引导她产生一点点下坠的感觉,很安全地站在铁丝网边看天,没有高楼,没有通天的旋梯,只有长着翅膀的鸟会在那里飞。
  杨辰对青海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青海不会花言巧语,他说:杨辰,你喜欢胡说八道。
  如果我真的死了,在你面前,你看着我投入死神的怀抱,你会怎样?
  我会抱着你回高原,葬在我们家后山的祖坟里。
  杨辰刹时泪水纵横,她走过去抱住青海的脖子,把冰冷的脸埋在他灰色夹克衫僵硬的领子里。
  一群灰色的麻雀飞过,在很蓝的天空撒下流逝的影子,阳光照着球场上奔波的人们,他们快乐着,他们被锁在网里争夺着一样玩具而自得其乐,抱着一种相同的快乐表现出敌对的凶狠的抢夺。铁丝网外的人拥有着无限的视野,于是他们的心就开始流浪,流离失所,他们怀着迥异的悲伤平和地微笑,亲密相拥。
  理工大学的旁边是植物园,一段时间就会有菊花展、梅花展或者桂花展。这个初夏季节,阳光热辣狠毒,所有的花都开过了头。大学校门外的旅游广告牌上张贴着过期的郁金香花展粉色破碎的告示,当它还是崭新的时候,是那种水嫩妖艳的颜色,风雨侵蚀后就成了斑驳苍老的样子,象从良的风尘女子,穿破旧的农家衣裳,透露出一点昔日的风骚。
  恋爱中的大学生都躲在图书馆或者阶梯教室里迎接暑假到来前的考试,摘抄别人的笔记本,背诵整个学期拉下的专业英文。没有人去植物园谈情说爱了,那条通往植物园的后门小路上人烟稀少,灰白安静的水泥路面掩藏着深沉的鼓噪,即便灰尘,也静止着,没有风,可似乎,风随时都会降临,一切都处在就绪的准备中。
  杨辰在午后的教室里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白天的睡眠没有梦境,这让她获得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休息。她的书和笔记摊在课桌上,那些纸张上记录着一些与此时此刻相离很遥远的东西。青海象一个忠于职守的伺卫一样坐在杨辰边上,埋头看着书,偶尔转头看一眼身边这个熟睡的女孩,那张苍白的脸上聚集了一朵异样的红云,显得少有的恬然和平静。
  太阳很强烈地反射进教室,杨辰的脖子里有一颗汗水流下来,她沉重的呼吸告诉青海,她睡得正熟。她穿白色无领T恤,蓝格子短裙,针织上衣绵软地贴着她的皮肤,妥帖而低调的色彩。窗口外面有蜻蜓低低地飞行,一只红色的混杂在一片褐茫茫中,阳光下显出透明的鲜艳,穿透视网膜的美丽,这种美丽有些令人感到眩目。青海忽然想到,从来没有看到过杨辰穿红色的衣服,这种大部分女孩喜欢的颜色,在杨辰身上没有得到宠爱。
  杨辰终于被一阵嗓子眼里的剧烈疼痛弄醒了,她在无梦的午后抬起头看窗外的天空,她很突兀地说:青海我们去植物园吧。
  青海常常迷惑于这个有些古怪却真诚地快乐着或者冷漠着的女孩,可他从不反对她。他们收拾好课本和笔记,走出教室,顶着日头走向那条通往植物园后门的路。经过球场边的铁丝网时,他们看见铁丝上爬着许多蔷薇的枝蔓,开得奄奄一息的粉色花朵垂挂在上面,象运动场上百米冲刺后的人,坚持着继续呼吸,氧气却进不到肺部的深处。
  从什么时候开始,空白的铁丝网络上布满了植物?杨辰竟然不知道。
  低飞的蜻蜓告诉他们,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中。
  杨辰走在前面,急促的脚步,好似有人催促,青海跟在后面,汗流浃背地追赶。他看到女孩的身影在前面晃动,有时候左,有时候右。她甩着手走得很快,手指上的戒指闪烁着银色的光亮。
  青海追上去:为什么走那么快?
  我想找一片僻静的绿荫,我觉得热,植物园里有。
  可是学校里的水杉林也幽静清凉。
  不,水杉林里总是有人,永远也没有彻底安静的时候。
  青海去拉杨辰的手,火烫的灼痛感:杨辰你好象发烧了,跟我去医务室吧。
  杨辰甩手挣脱,左手中指上的银色戒指象一颗流星一样划飞而出,掉入了铁丝网边的草丛。两人同时蹲下去寻找,用手拨开每一根草,没有,找遍所有的角落也没有,戒指象灵魂一样湮灭在葱绿而低贱的植物中,失去踪迹。
  杨辰站起身来抬头看天,眼睛有些疼痛,太阳被一片巨大的乌云遮盖了,一阵强劲的风吹来,空旷的球场上烟尘弥漫,大雨在片刻间倾倒而下,一切的景致都重叠着在雨中飘忽不定。青海看到那个瘦削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象一株台风中扎根不深的小树,努力纠持了短短片刻,忽然拔身而倒。
  杨辰晕倒在足球场边,那是一个中午时分,球场上没有白人黑人和黄人在踢足球。她丢失了她的骷髅戒指,然后,在那里晕倒了。谢青海拦腰横抱着她去了医院,这个女孩湿淋淋的瘦弱身体在他手里,他觉得她是那么轻,象一片羽毛一样随时会被风吹走。
  几天以后,医院确诊杨辰得了声带肿瘤,并且正在蔓延中,一个星期后手术。
  杨辰的梦境依然不变,直立的飞行,灰色的高层建筑,排列整齐的窗口,一个身体向着地面疾坠直下,鼓起的红色上衣变成一对滴血的翅膀,忧伤的微笑……
  醒来后的杨辰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她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咽喉里的疼痛消失了,以往经常充满口腔的甜腻血腥味没有了,只有消毒药水清辣的刺激感。她张嘴对站在床边的青海说:我飞了好久,有点冷。
  窗外一群灰色的麻雀飞过,发出碎杂的恬噪,琐碎的翅膀象撕破的布片凌乱无秩。
  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麻雀飞走后的天空,一片寂静。
  四哑姐书屋
  大学三年级的最后时光,杨辰退学了。青海在参加期末考试的时候,杨辰躺在白色的医院里同样白色的病床上。她已经不能说话,她只能通过打手势告诉护士和家人自己需要什么。青海考完试就到医院来陪她,他站在病房里显得很黑很瘦,杨辰对他说你该回高原老家了,考试都结束了你还呆在这里干吗?你应该去看你妈妈。
  当然,杨辰是把这些话写在白板上,他才明白她的意思的。她举起那块白色的PVC板,上面粗而黑的字写得很大很潦草。他看着杨辰,笑了一笑,然后说:“我就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回去再让妈妈到喇嘛庙求一个戒指,哦不,我要自己去,为你求一个戒指”
  杨辰把青海送给她的骷髅戒指丢失了,它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落进草丛里,绿色杂乱的草把它吞没。然后,她遇见了妖魔,它缠上了她的身体。然后,她就躺在这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杨辰的瘦弱苍老的父亲常常在她的床头一站就是半天,他沉默寡言,自从杨辰没有了母亲,他没有了妻子以后,他就一直这样很少说话和笑。
  杨辰觉得在她的骨子里,是有着一些酷似父亲的冷漠和残酷的,自己和这个体弱多病的男人一起谋杀了母亲,那个喜欢穿红色衣服,有着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的女人。然后,他们象两个互不相干却吃着一个锅里的饭的人一样共同生活着。父亲常常在黄昏黑暗的房间里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不喜欢开灯,窗外路灯射进来的光线常常把他一侧的鼻翼照得发亮,他在黑暗中按打火机,烟头红色的闪光忽隐忽现。
  杨辰从六岁开始就梦想离开这个阴郁的男人,好似与他接近了,杨辰的母亲那双湿润的眼睛便会看着她,忧郁的眼神里充满了委屈和凄厉。可是现在杨辰又一次必须回到他身边去了,她不能再去上学,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那么她只能回到他的身边,别无选择。
  在理工大学读书的三年时间,让杨辰确信自己可以远离他,尽管杨辰在学校的夜晚独自躺在宿舍里时常常会想起他,但她依然很少愿意回去。那个摆放着十五年前的旧家具的屋子让杨辰感到寒冷和恐惧,深色五斗橱和脚箱里常常发出一股充满死亡感的香烛燃烧的气味。那是躲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的母亲的气味,她逼迫着杨辰,让杨辰确信她没有远离他们,她就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一个角落看着杨辰,看着那个男人,她似乎随时会走到她面前说:你还是告诉爸爸了,我说过你不可以说的,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哀怨无奈的音调,令杨辰不寒而栗。
  青海终于回高原去了,走的那天,他再次到医院来看杨辰。仲夏的午间闷热难挡,他竟然给杨辰带来了一盆正在开放的仙人球,黄色的花朵开得灿烂明朗。他把仙人球放在窗台上对杨辰说:我要走了,下午五点到成都的火车,然后再转长途汽车……
  杨辰已经能下床走动,她站在热浪扑面的窗台边,白色的水泥台面干燥洁净,黑色的一个小花盆里,两个联姻着的仙人球安然静卧着,身上的刺坚硬挺拔。杨辰用手指去碰那些刺,没有疼痛,微微的点触感,让整个身体为之轻微颤动。她喜欢这种来自身体末梢传达到心脏的感觉,这让她明白自己还是健全的。语言并不重要,杨辰觉得自己不需要传达给别人什么,她可以感知周围的一切,这就够了。
  杨辰背对着青海,他在她身后说:我还可以在这里陪你半天。
  “不要,收拾行李去吧!”杨辰在白板上写上这几个字,转过身去给他看。她听见自己心里在说:青海,如果你从高原回来找不到我了,你会怎样?
  青海木然地站着,他没有听见杨辰心里的话。
  于是杨辰趴在窗台上,用整个手掌去握住仙人球,依然没有疼痛。黄色的花就象开在她的指缝间,异常美丽。青海走过来掰开她的手,五个手指上有针尖样的血珠挤眉弄眼地冒出来,她对着青海张开嘴笑了起来,嗓子眼里发出强烈的气流声。
  青海也笑,发出“呵呵”的声音,他总是如此单纯,因为杨辰的快乐而快乐。
  他们就这样坐在病房里,青海握着杨辰布满红色血点的手无语,因为她不能说话,所以他也不说话。仙人球黄色艳丽的花开始萎缩,这种植物提示他们,傍晚马上就要来临了,它是忠诚于太阳的植物,只要阳光接近尾声,它就把它舒展的身资合拢,直到第二天清晨,它将义无返顾地再次开放。
  杨辰轻轻地把手从青海手心里挣脱,在白板上写“你该走了,别误点”,然后她把他往门外推。他倔强地站着,那双一向显得木然的眼睛里一反常态地忽然充满了悲悯。他不敢看杨辰,刻意低下头,泪水却夺眶而出。她伸手去为他擦眼泪,火烫的脸颊潮湿而粘稠。然后,青海怯怯地伸出手把杨辰拽进他的怀里,那个年轻憨敦的有着汗水的酸香的怀抱,他越抱越紧,杨辰感到肋骨有些疼痛,疼得她眼泪几乎憋不住了,于是她把他往外推,一边推一边把头抬得很高,她试图把几乎落出来的眼泪倒回眼眶里去。她习惯性地张嘴说话:你走吧,快走吧!
  口腔里吐出的却只是气息,没有声音。
  “青海不要走,青海不要离开。”事实上,杨辰在他的怀抱里沉默地喊叫着,她的手却依然在把他往外推。青海终于松开了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口走去,她退到窗台边看着他,对着他笑,他最后回头说:等我回来,给你带新的戒指。
  窗外的槐树上聚集了很多蝉,它们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就象摇滚乐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优美而激动人心。杨辰把脑袋伸向窗口,那个有着明净笑容的壮实的大男生回他的高原去了,在傍晚依旧热烈的阳光下,青海的身影翩然走远。杨辰开始哭,自从丢失了戒指以后,杨辰第一次开始长久的哭泣,持续了整个黄昏。
  出院后,杨辰回到了那个阴暗晦涩的家,父亲象一只沉默的又老又瘦的病马一样整日喘息着抽烟,他嗜烟如命。而杨辰,就象一只无所事事的困兽一样,每天趴在阳台上看楼下喧嚣的菜场,提菜篮子的蓬头垢面的女人,吵架的过路人,急促地赶路的西装革履男人,还有背着沉重的书包上学放学的孩子……
  他们每天都在生生不息地传递着单一乏味而又繁忙琐碎的生活,而杨辰却寂寞地呆在阳台上观望他们,嘴角流露出鄙夷却充满希冀的笑容。杨辰并没有嘲笑他们,她只是自嘲而已,她看到自己象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只消耗着,没有创造,却每天在思考着很多问题,活着的意义,生命的轮回,爱的滋生,死亡的预约……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天空依然是原来的天空,长着翅膀的鸟仍然可以飞翔,青海还是青海,可是杨辰不是杨辰了,于是一切也都改变了。
  杨辰在阴霾重重的天色里看到一个与过去迥然不同的世界,这与她阳光般的大学生活截然不同,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岁以后的日子。青海的回来于杨辰而言已经不重要,她不可能与他永远无言相对地在一起,杨辰是一个再也不能说话的人,这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她可以给青海一个有声音的世界,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是她自己作出的,犹如在杨辰六岁那一年,她的母亲选择了做一只红色展翅的飞鸟,在一瞬间凝固于杨辰的眼睛中一样。
  一年以后,青海终于不再给杨辰写信,他一意孤行的热情被杨辰长久的冷落浇灭了,可杨辰依然真诚地感激他,这个木纳敦厚的男生,他以他没有原则的执着坚持了一年,然后,他毕业了,回到了高原。杨辰依然常常会到理工大学边的植物园里看各种各样的花展,春去秋来,绽放凋零,没有一朵花会永久开放,更没有不能遗忘的一次悲伤。
  杨辰的父亲看上去已经有些老迈,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谁都以为,他会先杨辰母亲而去,因为他的肾脏疾病,可是他却颤颤巍巍地活到现在,即便是杨辰,也不能确定能够和任何正常的父亲和女儿那样,看着他老去,看着他离开自己。这是一个寂寞的男人,他的命里注定是要孤独一生的,因为杨辰确信,她会比这个称为自己父亲的男人先死。
  也许是孤独让他有些改变过去的冷漠,他失去了妻子,现在又面临着失去这个女儿。他也许觉得需要挽留一些什么,因此,他沉默着替女儿办妥了一切手续,于是杨辰开始拥有一个报刊屋。
  杨辰喜欢大学校园,她的报刊屋就开在黄浦江边的海运学院里。那里有杨辰喜欢的梧桐树林荫道,绿草如茵的球场,抱着书本低头走路的学生。每天她会听到码头边传来远洋轮船的汽笛声,这会让杨辰生出一种旷然的好心情。那些帅气的男生,他们常常裸露着结实的手臂在报刊屋里买一份喜欢的杂志,或者成群地躲在杨辰这里抽烟,那种新鲜的烟草焦香让杨辰感觉不孤独。他们叫杨辰哑姐,杨辰微笑着点头。杨辰的柜台里面有一个巧克力罐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糖果,他们把手伸进罐子掏出来吃,然后又带着满口袋的糖果来装进去,因此罐子永远也不会见低。
  有一个男生在杨辰的糖果罐里扔进了一颗幸运星,因为他得了一等奖学金。后来,越来越多的男生把各种颜色的幸运星放进去,都是一些幸福的人,他们说:哑姐,我们要把好运带给你。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明亮而透彻,没有阴云和黑暗。每天杨辰把报刊屋开到深夜,然后坐十一点零八分的渡轮回家。黑暗的江边小路并没有让她厌烦,她在寂静的午夜时分怀着一丝怯意感受一份意外的欣喜。这本不是杨辰的生活,可是现在杨辰却拥有着,因此当鲁非在一个暮春的雨夜钻进杨辰的绿格子伞下时,杨辰便以她沉默的微笑抱还以他,直到有一天,杨辰发现,她开始依赖这一段夜归的路途。
  五不归的渡轮
  杨辰在一个叫鲁非的男人的影子里走过了六个月之久的夜归之路,当她坐上十一点零八分的渡轮回到浦西的家里时,夜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大半。这个阴郁的家于她而言,白天和黑夜是没有区别的,她喜欢坐在写字台前伸出赤裸的脚,用整个脚掌去遮挡台灯的橘黄色灯泡,五个脚指头间泄漏出暧昧温暖的光。她看着一只通体透明的瘦长的脚在灯光里伫立着,当她轻轻扭动脚腕的时候,它就象皮影戏里的动物一样古怪地蠕动,她把这只脚掌的每一个关节的突出和凹陷看得极其清楚,犹如看见透视照里的自己,没有了肉体的遮挡,灵魂就象骨骼一样清晰而一览无余,具有一种恐怖的美感。然后,她就这样把脚架在写字台上,整个身体倒陷在藤制圈椅里,昏然入睡。
  鲁非说,你为什么总是象一只安静的梅花鹿一样,你不需要对我说什么吗?
  这种时候,杨辰总是把明净的笑容荡漾出眼睛,这种笑本来并不属于她,她总是给人一种孤独和距离感,她也从不用很多的言语去告诉别人一些什么,因此周围的人接近不了她,除了谢青海。可当她失去语言以后,却开始有了阳光般灿烂的笑,这让她自己都有些奇怪,沉稳憨厚的青海滋长了她的羁傲不训,她以她的随心所欲驾御着那个大男孩。而她失去这种驾御的能力时,她就抛开了他,以她的残忍和决绝放弃了他。
  然而,她却因此有了含苞欲放的鲜花般的笑容,这种变化,似乎有些暗自隐晦的预示,这让杨辰自己怀疑,她是必须过孤独的生活的,即便于自己的交流,也需要用沉默无语的方式,否则,她就是远离群体的孤雁。
  杨辰并不回答鲁非的问题,他们就这样在深夜的浦江轮渡上结伴而归。杨浦大桥终于在一个明朗无雨的晴天里合拢了,杨辰在回家的渡轮上看到辉煌的灯火,和灯火下猎猎飞扬的彩旗,她仰着头,身边的鲁非与她并肩站着,他看着桥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嘴里数着“一、二、三、四……”
  然后,他以他一贯的自言自语说:你看大桥刚通车,所以很少有车开过,我们赌一下,你说等船开始启动一直到达对岸的这段时间,杨浦大桥上会有几辆车开过。
  杨辰用她笑的眼神看住鲁非,只摇摇头,风把她的刘海吹起来,遮挡住了她的眼睛。鲁非轻轻地替她拨开头发,粗大的手温柔无比,那双笑意的眼睛再次显露。
  鲁非说:就猜双数还是单数吧,我觉得是双数,你呢?
  杨辰依然笑着摇头,他继续:是,那你一定认为是单数,好我们现在开始数。输掉的人必须唱歌。
  渡轮的汽笛声以它沉闷隆重的声音穿破夜晚的黄浦江上的天空。鲁非开始数,专注而童稚的眼睛和声音,淹没在厚重的江涛声中。
  这是一段多么短暂的路途,在鲁非数到第十九辆车的时候,轮船摇晃了一下,靠岸了。第二十辆车开上大桥,透过斜拉锁,他们看到那辆巨大的吉普在灯火中的彩旗下疾弛而过。他转过头对身边的杨辰说:你赢了!
  那时候,杨辰在想,到今天晚上十点二十五分为止,她的糖果罐里的幸运星增加到了十九颗,和那些彩色甜蜜的糖果混在一起,微小而隐秘。
  那是一个单数。
  鲁非有些期待这个女孩会说:快唱歌吧,你输了!
  可是没有,他只看见她的微笑,纤细的气流从她的嘴巴里吹出来,淋过一夜雨的白兰花般的清新淡香。
  他们开始在并不拥挤的人流中缓慢地下船,码头通向侯船室的斜坡是一段有很多镂空格子的铁制路面,很多穿高跟鞋的女人会把鞋跟嵌进铁格子里去,因此常常可以看见将开的渡轮鸣叫着,蹲在斜坡上拼命拔着鞋子的女人面红耳赤却无可奈何地看着渡轮开走的情景。
  杨辰喜欢低头走路,她的皮鞋没有很细的跟,可她还是很仔细地看着铁网下面污浊的江水把白色泡沫推向石头磊砌的岸,那些在浪尖上随波逐流的白色东西附着在石头堤坝上,象喝光了卡布基诺咖啡的杯子,残留着白色和咖啡色混合的奶油,显得肮脏不堪。
  他走在她身后,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上坡,他确信她是一个有着丰富的故事和美好期望女孩,他在她的笑容里看到很多平静的快乐,没有丝毫浮躁和张扬。
  铁网的斜坡过后,是一片宽阔平整的水泥地面,鲁非跟上杨辰,他应该和她道别了,出了轮渡口,他们将分道扬镳。杨辰照例要回头看他,以她在暗淡夜色中一贯的微笑看他,接着他会说:路上小心,明天见!语调轻松快乐。然后,他会看着这个纤瘦却有着倔强的走路姿势的女孩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是长久以来一成不变的过程,可是今天鲁非打赌输了,杨辰应该对他有要求,至少他觉得自己是应该完成他唱歌的承诺的。可是杨辰没有任何期求,她平淡如一的微笑里竟然没有点滴的渴望,这让鲁非有些失望,一丝激情在失望之后忽然变得明朗起来。因此他在杨辰转身走出轮渡口时叫住她:为什么你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杨辰停下,淡橘色棉布裙子在夜风中的舞动嘎然而止。鲁非追上去,一把把她拉回头,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深沉的雾气,忧郁的潮湿,她垂下眼睛,单薄的眼皮下一颗圆而细小的泪珠滚到眼睑下的脸庞上。
  一个忽然遭遇到伤心过往的女孩。
  鲁非拉住她的手,触摸到的冰凉指尖在他的手心里有些颤抖,她站在他胸前,白色衬衣的领子疲软地摊在她的肩胛骨上,多皱却温柔。她象一只受伤的无助的鸟一样站在那里,微弱的路灯光照亮了她的一侧面孔,近乎苍白的洁净。那一刻,鲁非甚至开始后悔不该让她回头,这个看似平静的女孩的身后,该是有着什么样的故事的。可是她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一股细小的呼吸吹在他的胸口,微弱但专一。
  他展开双臂把她包围了起来,一种令她窒息的热烈,近乎死亡的热烈。
  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你为什么每天这么晚回家,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一个并不陌生的路人拥抱着她,柔软的身体在他怀抱里以坚硬的意志拒绝着,挣扎,却绵软无力,他感觉到了。
  他放开手,看到她满眼的泪水,以一种激烈倾泻的姿势直流而下。她在他身边微笑了那么长时间,却崩溃于一瞬的温暖,她不是一个可以承受温暖的人,这积聚已久的爆发之后即将到来的是另一个极端,一如在她童年时候快乐地品尝母亲给予她的美味小吃和迤俪风景,然后,这快乐长上了一对红色的翅膀,饱满的流淌着血滴的翅膀,飞翔,然后消失。最后一班渡轮过后的码头边寂静阴涩,鲁非象一只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滴水份的
  颓唐的骆驼伫立无言。一瞬之间,他确信自己已经爱上这个女孩或者能让这个女孩爱上自己,他喜欢她的微笑,尽管沉默,但依然可爱。
  他看着她再次转身,以一个瞬间的笑容倾注于他,然后,便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黑
  夜,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
  这不是一个落叶的季节,鲁非脚边却聚集了很多破碎的叶片,拍打着他的裤腿,发出“沙沙”的响声,心脏里有撕裂了肌肉后些微的疼痛。很远的地方依然有汽笛绵长的声音传来,夜半到港的远洋轮靠岸了,一个终结地,另一次旅程的起始点。
  杨辰回到家的时候,看见黑暗中闪烁着几点鬼魅的红色火光。她拉开灯,父亲在烟雾中独坐无言,靠墙的桌子上摆放着母亲的照片,浓密的黑色卷发,明媚的笑从眼睛里流泻而出。香火味让整个屋子充满了浓郁的阴森感,照片前的几碟水果和肉菜却使这个奇怪的场景拥有了另一种人间气息,生死交替的错综感,灵魂和眼睛的对视。
  辰辰,今天是妈妈去世十九周年纪念日,来给你妈妈磕头。
  十九年了,世事与心灵的变迁惶若隔世的磷火,偶尔闪光,却冰冷刺骨。十九年前,杨辰以她稚嫩的小手把母亲推上了梦境中的高楼,父亲又以他沉默寡言的懦弱把母亲带向那个飞翔的起点,从此,他们父女便失去了所有明亮的生活,母亲的红色外衣和美丽笑容是日出夜没的阴影,笼罩着这一对父女,因此当杨辰发现自己确凿无疑地不能说话的时候,她相信,这是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
  又是一个单数。
  一个拥有十九的学号的叫谢青海的男生,她远离了他;十九颗幸运星,大学校园不属于她;十九辆开过杨浦大桥的车,鲁非的歌声不属于他;十九年前母亲选择的一次飞翔,温暖阳光的生命之旅不属于她。如若这都是幸运的,那么今夜的选择应该正确。
  杨辰跪在母亲的相片前,以她平淡的悲伤匍匐在地。那一刻,她想起青海曾经告诉过她,他的母亲去喇嘛庙朝圣的时候,就是这样用身体的所有部位紧贴着地面缓慢前行的。她的手里提着一壶即将献给庙宇的点燃长明灯的油,她的膝盖已经破溃腐烂,她花白的头发上积聚着蜘蛛缠绵的丝网,她长久地哼唱着圣歌的嗓音已经沙哑不堪,可是她依然坚信不疑,为她永远没有尽头的苦难祈福。
  那个银制的骷髅戒指,就是青海的母亲用她身体的爬行祈求而来,却让杨辰丢失在远离高原的城市校园。于是,杨辰与妖魔的结伴而行便成了不可逆转的命运遭遇。
  第二天,杨辰去修剪那一头纷乱的长发,年轻帅气的理发师说:好了,你看看满意吗?她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穿着蓝格子裙子白色棉织T恤的女人白皙而平静的面孔,寂寞寥落的眼睛里闪着怪异的光亮,肩膀以下的头发不见了,犹如失去了辅佐的撑持之物,越发地显得单薄脆弱,可整个人,却分明充满了更深层的不羁。
  晨报不断在每日更新着,那个寻找穿白棉布衬衣橘色裙子长发女人的启事消逝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流水中,淹没了,不可能再浮出水面。
  海运大学里的报刊屋提前关门,哑姐书屋开到九点,那些大男孩依然喜欢把幸运星放进糖果罐子。站在黄浦江东岸,杨辰每日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和近百层之高的金贸大厦,它们显得那样雄伟和明艳,把已经老去的灰暗色调的国际饭店重重淹没。老上海人也许还能记得国际饭店,曾经雍容华贵过的城市标志,心灵深处的一丁点回忆在那里发霉变质。
  继南浦大桥和杨浦大桥通车以后,黄浦江上又造起了徐浦大桥和奉浦大桥,那个每日必经的轮渡码头拆除了,很多人迁徙走了,很多往事,也同样一去不复返。一如那只丢失的骷髅戒指,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闪光,人们却永远无法发现它。
  消失,仅仅是在视线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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